客:我常常想到“伟大时代呼唤伟大作品”这一迫切的问题,“伟大”能“呼唤”吗?
我:多年来,我们“呼唤”艺术大师和“伟大的作品”,说了不知多少偏离美学原则的话!我自己早在28年前首届“茅盾文学奖”颁奖时,写过一篇文章:《呼唤史诗的时候已经到来》,发表在《中国青年报》上,孙犁看后大不以为然,批评我说:“史诗是‘呼唤’出来的吗?”
客:吴冠中是大师,属于我们这个时代,“吴冠中现象”与时代什么关系?
我:吴冠中,标志性的艺术家,他的出现是时代的骄子、民族的骄傲,人们纪念他,也是想借重他“呼唤伟大的作品”。
吴冠中引用梵高的话说:你是麦子,一定要把你种到麦田里去,才能生根发芽,不要在巴黎人行道上枯死!然后他说,真要搞艺术,还是要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里去,只有到自己的家乡、自己的民族,才能搞出有感情的东西来。
客:伟大作品对于作者的思想能力和艺术功力应该有极高的要求吧?
我:极高!吴冠中与我毗邻而居,公园散步时亲口对我说:文学就是借文字表现感情的内涵。我自己一辈子笔墨丹青,步入老年后,发现绘画造型毕竟是用眼睛看的,没有声音,情节出不来,恐为后人责骂,亲手烧毁了200多幅画,丹青负我啊!我本来不想学画画,一心想学鲁迅,这是我一生的心愿。固然,形象能够表现内涵,但文字表现得更生动。以文字抒难抒之情,是艺术的灵魂,更深刻、更有蕴藉,诗,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。所以,越到晚年,越觉得技术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内涵,是数千年千姿百态的坎坷生命,是令子孙后代肃然起敬的民族壮景。
他称鲁迅是精神上的父亲,自己要做一个有脊梁的中国文人。说:“我坚信,离世之后,我的散文读者要超过我绘画的赏者。”
一位愧怍“我负丹青”的画家,在文学面前却敢言“丹青负我”,他把精神看得比笔墨更高,其目的是艺术与诗意的完美结合。
吴冠中所继承的,正是代表“忧愤深广”的“民族魂”以及中国新文化方向的鲁迅精神。
客:中央领导参观吴冠中画展时表彰他“高尚的人品风范,深邃的艺术思想,不懈的艺术追求,高远的艺术境界,卓越的艺术成就”……
我:而且说他具有“崇高的人格魅力与艺术魅力。”关键词:人格!艺术!
客:浮躁心态是创作的大敌,为评奖而创作注定与杰作无缘。
我:一次和一位作家交换看法,问我目睹文坛之怪现状,我说,四句打油,恕我不恭:“作家要表现,领导要宣传;大众要好看,书商要赚钱。”
吴冠中批评说:你可以调查一下,大家对他们是什么印象?他们为艺术的服务体现在哪里?他们的活动就是搞展览、大赛、评奖。大学扩招也成了来钱的机会。我每天家里收到的杂志,多是些乱七八糟宣传自己的,这样搞就跟妓院一样了,出钱就给你办。在这样一个泥沙俱下的环境里,空头文艺家泛滥,好的艺术当然出不来了。
文艺多元化,各人心里一杆秤,但多年来,我们偏离文学谈文学,偏离艺术论艺术,偏离恩格斯的“美学的观点和历史的观点”发议论。恩格斯认为这两个“观点”的统一是评判文艺的“非常高的、即最高的标准”。又说:“……几年来,在我们中间,为了党本身的利益,批评必然是最坦率的。”还说过:“如果不从诗的利益的观点而从人民的利益的观点来考察的话,这种文学是多么不能令人满意。”
来源:人民日报